佐助全神贯注的凝视着摇篮里那张幼小的睡脸,甚至忘记了呼吸。
看起来十分柔软的黑发贴在前额,小小的脸蛋因为襁褓中舒适的温度而泛起轻微的红晕,两颊的六道胡须也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。注视着这样一个婴儿,不由得让人从心底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,忽略了世间所有的烦恼——就算是佐助也不能例外。
佐助看的出神。从敞开的门外猛地吹来一阵穿堂风,初春尚凉的空气,引得他不禁打了个寒颤。发出的动静虽小,却还是惊醒了睡梦中的小小婴孩。
陌生人的气息使得摇篮里的婴儿嚎啕大哭,弱小的双臂使劲朝半空中伸展挥动。
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,想要伸手晃一晃摇篮,却又担心自己的举动会让那幼小的婴孩感到更加不适,只好担心的皱起了眉头,四处张望着有没有谁能来好好安抚那孩子。
这时,一旁的箦子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。佐助顺着响动望去,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金发男人。正是今日与他有约于东三条院的邸主漩涡鸣人。
鸣人飞快的走进厢房内,甚至来不及和佐助打一声招呼,便直接奔向了啼哭的婴儿。他熟练的从摇篮中抱起婴儿,将他揽在自己臂弯中轻轻地摇晃起来。
“别哭了……乖噢、面码乖……爸爸在这里呢……那可是义父大人啊,别哭了……”
记得佐助是一向讨厌吵闹的,而面码这孩子哭闹起来又是尤为厉害。大概是因为自出生起就失去了母亲的缘故吧。
鸣人抱着婴儿走到外面的箦子上,口中不断地喃喃道。而怀中的孩子也似乎是因为感受到了父亲的体温,渐渐停止了哭泣,在鸣人的怀里重新陷入了安睡。
鸣人小心翼翼的走回厢房里,将面码抱回摇篮中,轻轻的摇晃了两下。见面码的呼吸平稳,这才来得及转头冲佐助投去略带歉意的目光。
“……我们出去吧。”鸣人站起来对佐助说。佐助便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出了厢房。
看见鸣人照料面码的一系列令人瞠目的举动,佐助甚至有些不敢相信,走在自己身前的这位细心温柔的父亲,和朝前官场上那个几乎行尸走肉、终日酗酒的家伙是同一个人呢。
这么一想,佐助隐约有些难过起来。
“已经等你很久了我说。”
鸣人转过身去,朝佐助咧开笑容。兜兜转转,两人来到了东三条院后庭的厢房门前。只见厢房里的方桌上已经备好了成对的酒壶与酒盏。佐助一下子蹙起了眉头。
“事先约定,我不陪你喝。”他对鸣人说。
想起现如今前朝的流言蜚语,佐助的气就不打一处来。继日向宁次官晋宰相大纳言后,鸣人也跟随着一同受到了朱雀帝和左大臣的提拔,成为了官阶四位的藏人头中将。虽然被授予高官,鸣人却不及往日用心对待了。丧失了妻子的痛苦——至少是众人口中的传言,使得鸣人几乎日日酗酒,甚至连上朝也少见他的身影。
不过当今圣上对此给予了宽容。可佐助却无法苟同。自从有记忆开始就相知相识的那个人,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意志消沉。让佐助在企图漠不关心却还是偶尔斥责两句之余,心里也泛起一种莫名的悲哀。
“无妨,”鸣人倒是毫不在意的拽着他的衣袖往桌边走去:“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了。你啊、只需陪在我跟前就行了。”
佐助的叹息仿佛是无声的应允。鸣人替他斟上半杯,继而斟满了自己的酒盏。酒液撞击杯壁的清泠响声在鸣人抬起手腕的动作中戛然而止。
两人默契的同时举杯轻碰。鸣人仰起头飞快地自饮,不停地添酒。
正值弥生时节,乍暖还寒的季候,暮色四合也不像前些时日那么寒冷了,反倒像是披了一件薄薄的纱,让冷的感觉延迟了些许、才能抵达肌肤。佐助小口的抿着杯盏中酒,流畅而带有后劲的液体刺激着喉间,让他无意识的吞了几口唾液。
“话说回来,”鸣人放下手中杯盏,开口问道:“你怎么答应来了?往常不都是把我派去请你的家仆训斥一番的么。”
佐助还没来得及开口,鸣人便自顾自的回答起来:“唔、我知道了——听说今日朝中你的进言被朱雀陛下所采纳了,所以你才有心情过来陪我的吧?”
佐助只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他。“那你知道陛下都和我说了些什么吗?”
鸣人一边给自己斟酒,一边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佐助。
“陛下对我说,要削去你的官位,降为卫门佐——日夜守着城门,看你还怎么喝酒。”佐助随口说道。
“那还真是多谢中纳言大人了,”
烛光下,微酡的红色染上了鸣人的脸颊。他肆意勾起笑容:“最好夺取我殿上人的荣耀,再把我赶出平安京城……要么、干脆……”
“你给我住口。”佐助严厉的打断了他:“我不是为了听这些话才来的。”
鸣人见状,轻笑两声,不再继续说下去,却又端起了酒盏一饮而尽。
“……要是责骂的话,就免了吧。”鸣人伸出手挡在了佐助欲言的嘴唇前:“看吧、我远没有想象中的坚韧……失去了原本所拥有的,我就什么都做不好了。”
鸣人的语气渐渐低沉下去。听他这话,佐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再多的训斥都咽回了肚子里。
失去珍惜之人的悲痛,佐助应当是最能理解的。只是安慰的话语通通化作沉默。这是他唯一所能做的。有些位置,是他今生今世都不能取代的,佐助想。那么他就以友人的身份陪伴也好。
“……我啊、从前总是唤她作辉夜姬。细竹辉夜姬。不知怎的,就是会感到十分安心。”
鸣人撑着下巴,望着杯中自己的倒影,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:“她就像是神明般的存在……失去了她的我,就像是失去了光的白昼。”
——失去了光的白昼,即刻便会沦为黑暗。佐助望着他灰暗的眼眸,不禁抿起了嘴唇。
那是曾经宛若碧空的色泽。
“那年所得的初梦太美了,”鸣人笑了起来,氤氲的视线躲向趟门敞开的夜幕下的庭院。“——现在想想,正因为太过美丽,所以注定就只是一场梦吧。”
没有点灯的庭院里,只能隐约看见各类植株的轮廓。这时,从草丛间飘出了微光——轻盈柔和的青色,一点、两点、三四点,浮动着、或停栖在叶瓣上,让人眼前一亮。
早春湿润的气候,正是流萤翩飞的时候。原本无边的黑夜被流萤的浅浅光芒点亮。即使微弱,却也使黑夜增添了的美妙的景致。
鸣人轻叹,将目光转回酒桌前,倾倒酒壶斟酒时,无意中发现佐助被院子里的景象所吸引,漆黑的双瞳也因流萤的舞动而染上了绮丽的色泽。
“宇智波公子你……也是美人呢。想来不会没人说过这种话吧?”鸣人望着他的侧脸,半开玩笑的说。佐助回过神来,眸中微微含着几分冷峻的嗔怒。
他说着,朝佐助伸出手,隔着并不太宽的案几,触摸到了彼方佐助的鬓发。佐助并不开口,只是微微挑眉,斜着目光看向他正把玩着自己发丝的手掌。
“最开始、是因为佐助,我喜欢上了黑色的头发。”
鸣人的眼中带着一抹醉意:“黑色……如同浓墨染就,不像我的,这么张扬。和你的性子一样,如同不见光的夜晚……从很小的时候开始,我就觉得,即便是夜晚,也该有光……于是我就想啊、总有一天,我要让你染上最明亮的色彩……”
他忽然发现,原本平静宛若深潭的那双黑色眼眸里,泛起了一丝细微的波澜。
把玩着佐助鬓发的手停住了。他看见佐助的眼眸中正倒映着自己微醺的脸容。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的金色——那正是他自己的发色,是他曾经——甚至是一直以来所期望看到的、出现在佐助的眼中的景色。
——并不是一无所有。望着那双眼,鸣人回想起了自己一度珍视的愿望。就是这宛如黑夜的发丝和眼眸、以及这颗一意孤行的心,皆是属于这个曾经自己发自内心想要保护的人。充满了光芒的初心,为何需要来自于其他力量的牵引?
那份光芒,明明早就有他需要栖身的归宿。
鸣人的醉意猛然间醒了大半。他的手缓缓地、下意识的抚向了佐助的脸庞。
大约是察觉到他那格外炽烈的目光、又许是他掌心的温度连带着心意,传入了佐助的心底,使得佐助忽然紧张起来。
“……放手。”
“我果然还是没法放下你啊。”鸣人偏了偏脑袋,更加认真地凝视着他:“只要想到你还独自走在并不幸福的道路上,我就没法安心……先前不过是在逃避罢了。说到底,其实佐助你才是——”
“……你醉了。”
佐助甩开了他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。心中有些情绪异常汹涌、甚至令他的身躯也微微颤抖:“……比起担心我的事情,不如好好看看你自己吧。”
“所以说、友人还不够,对么——”
鸣人使劲的抓住了佐助的手腕,将他拽了起来,不由分说的将嘴唇堵上了他的唇。
佐助愣住了。他的心中一片空白、竟忘记了抵抗。
浓烈的酒气顺着鸣人的舌尖注入了佐助的口腔。温热的触感击中了内心深处至柔软的一片土壤。他感到不知所措,甚至找不到拒绝的理由,只得任由鸣人撬开了自己的双唇,加深了吻的炽热。
再没有余裕去思考旁余的任何事了。鸣人的泪水溢出眼眶,沾染在了佐助的脸侧。泪水微凉的温度忽然点醒了恍惚的人。佐助猛地推开鸣人的肩膀。
狼狈而满是泪痕的脸容映入眼中。
看见佐助惊慌的喘着气的样子,鸣人连忙用袖口抹了抹自己的嘴角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看见佐助反应过来似的、也抬起手背抹掉了自己遗留在他脸颊上的泪水。
“虽然……说出这种话很奇怪,”鸣人坚定的声音打破了死寂般的沉默:“可是,能够和你在一起,才是我最初的愿望。”
他那蓝色的眼眸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残存的泪光,虽是醺然可却异常的坚定。在鸣人眸中看见了略显狼狈的自己的模样,佐助的胸口一阵收紧、疼痛起来,双目几乎因这样的视线而晕眩。
但他却清楚的看见面前金发碧眼的男人嘴唇轻微张合:
“——即使微弱,我也想要成为你的光。”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