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梦
是夜，细长浓色的竹在屋外密麻成林。月亮散下淡薄银辉。厢房内烛光昏暗。没有风，灯芯不动，光线平静，犹如淡墨勾描出的画面。
低低潜入耳畔的，是水花撞击拍打的声音，还有三味线一般幽然悦耳的蝉鸣——不过都渺远得听不真切。
月光照耀在竹影凌乱间，一个跪坐于其前的身姿，穿着素净的白衣，同样素色的衣带顺着腰肢的曲线垂散在榻榻米上，宛若灵蛇，却不妖冶，倒显沉静端庄。
那是一个美丽得令人窒息的背影。
从低垂的后领中微微露出的雪白脖颈，让人萌生出凑上去轻咬一口的冲动。而这样的想法却硬是被一股莫名的强大气场给震慑，生生抑制住了行动的能力。
蝉声与波涛声从意识深处被明媚的月色凝结为琥珀，继而在心尖上融化成一漪明媚的光晕。胸口兀自燥热起来。
那个背影转过头来——缓缓的，缓缓的。
黑发。浓于竹影，胜过夜色。那肌肤胜雪，皙如月光，仅是一个模糊的侧脸，便让人移不开视线。
不知为何，那动作很慢很慢，仿佛把时间都给碾了个粉碎。
即便是望穿秋水般紧紧盯着，那背影也只是自顾自的、行动缓慢而轻柔。姿影渐渐被风化成清新而微凉的空气，浸入鼻腔。
鸣人睁开眼睛。晨早的阳光透过御帘的缝隙洒落在周围的榻榻米上，躺在被窝里的身子也感觉到淡淡的暖意。
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，正巧赶在了元旦前夜。现在院落周围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，皑皑之间泛出细碎而耀目的光点。鸣人遥遥望着，有些出神。
——原来是梦啊。
可明明是如此真实的姿容，虽然现在已在脑海里模糊不清。究竟是怎么回事？
鸣人揉了揉太阳穴，却也并不感觉头痛，他从被褥里翻了个身，从床榻上爬起来。
早膳过后，查书无果。鸣人便绘声绘色的向家仆犬冢牙提起了那个梦境：
“……我似乎坐在一个厢房里头，周围是竹林，大约是在傍晚。面前还有一个穿着白衣的美人——虽然没看着脸，不过绝对是个美人！可惜啊、没见到美人的容颜……”
“今日是新岁第二天，那公子所梦即是初梦啦。”牙说着，在鸣人身边坐了下来：“初梦、公子知道的吧？”
鸣人点点头：“初梦是预示未来之梦。话说回来、你懂得解么？”
“我倒是略通些许，”牙拍了拍胸脯，咧开一个笑容：“公子再跟我说一遍？”
“就是说啊、周围是一片竹林。月夜里，我坐在厢房里。面前还有一个白衣美人的背影……”
“别的我不知道，”牙自顾自的打断他：“可月夜的话，听说是如意之兆呢！”
鸣人对这样的答案显然不太满意。胡乱应付了牙两句，决定去问问看二条院邸主的看法。
“没有带应节礼品来也就算了，连一句‘恭贺新禧’也没有便直接闯进来，你想干什么？漩涡鸣人。”
刚踏进二条院就迎来佐助当头一棒。可一看见他颈上围着自己送的狐绒围领，鸣人心里就怎么也恼不起来了。
“就是说啊、漩涡公子。”
一个声音添油加醋的从背后传来。鸣人回过头去，正是那叫人看不顺眼的家仆水月，正一脸谄笑，还露出了尖尖的虎牙。
鸣人狠狠瞪他一眼，径直朝站在廊上的佐助奔去：“这些都是小事！我有更重要的事得跟你说！”他一把拽住佐助的手，把他往厢房里拖去。
“干什么？！”佐助甩开鸣人的手。而此时已来到了厢房里头。
“我昨晚梦到了初梦！”鸣人炫耀似的叫了起来。
“所以？”佐助不以为然。
鸣人双手重重的拍向他的肩：“所以想让佐助帮我解啊！因为你知道的东西可比我要多多了呢！”
佐助轻哼了一声，并不回答。
“佐助！就算帮我一个忙嘛我说……！”鸣人抓住他的肩不断的摇晃起来。
佐助经不住他这么折腾，一把将鸣人推开老远。他转身往厢房另一侧走去。
“真是、总不给人好脸色看……”鸣人不满的嘀咕起来。
“我给你去取书来。”佐助无奈的回头说道，他撩开御帘走进一个隔间。回来时手上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册。
“……大概就是这样啦！”
坐在榻榻米上，听鸣人絮絮叨叨的把那初梦的境象描述一遍后，佐助把那厚厚的书摆在膝上，头也不抬的仔细翻查着。
鸣人坐在佐助对面，隔的并不太远，安静的等待着佐助给出答案。突然、佐助噗嗤一声笑了起来。
“怎么？”鸣人好奇的问：“是什么好的预兆么？”
佐助抬起头望向他，眼中满是戏虐的笑意：“梦见竹林，意为祸事不断；梦闻蝉鸣，属不祥之兆；梦中时为傍晚，则是大难临头……你究竟得罪了什么神明，让你做了这样全是厄兆的梦啊？”
鸣人吃惊得瞪大了眼睛，疑惑的自言自语起来：“这不应该呀！明明是个非常优雅的场景，还有一位美人……那月光投下来，真是美极了呢！”
看他一副分外认真的模样，佐助撑着下巴，望向屋外的半空：“那位美人……或许是辉夜姬？”
“辉夜姬……”鸣人喃喃：“你说的，可是《竹取物语》中的细竹辉夜姬？”
物语故事里，那个在竹节里降生、会散发出使日月都黯然失色的光辉的美丽女子，的确吻合梦中那背影的形象。
佐助点了点头。“你就当是梦见辉夜姬好了，这总不是什么不祥之兆了吧。”
可鸣人仍然感到这不是正确的解释。那样的梦境与那美丽的背影，似乎在没有领悟到其真正含义之前，就不会停止在心中的萦绕。
“我就是这么一说罢了。”这时，佐助开口道。似乎也察觉到鸣人疑惑的神色：“若真是这么牵挂的话，不如去阴阳寮找悉得解梦的行家去吧。”
鸣人也觉得言之有理：“若是不解开这个梦的话，总没法安心呢。”
“总是在奇怪的事情上如此执着啊、你。”佐助把书合上，瞥他一眼，起身走出厢房。
“……对了，”佐助忽然想起来什么，停下了手上拨开御帘的动作：“要留在这里一起用午膳么？最近也没什么要紧事。”
鸣人点了点头，露出笑颜：“那我就不客气啦！”
***
迎着阴沉沉的寒风，车架停在了东三条院的门前。院中家仆前来打开了宅门，只见邸主也亲自迎了出来：
“山中先生、快请进！”
撩起闱缦，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女子从车轩里走了下来。浅栗色的长发用玉簪盘起，显得干净利落，而额发却长长的撇在一旁，遮住了左眼，使她的面孔更添了几分神秘。
这是鸣人费尽心思从阴阳寮请来的阴阳师。听闻其家族山中一族世代相传占卜除妖等阴阳之术，是位十分出色的阴阳师。
鸣人领着她穿过长廊，来到寝殿内坐了下来，并吩咐仆人们将御帘降下。厢房内顿时笼罩阴暗，摒除了风雪，淡淡的熏香勾出几缕似有似无的烟袅。
“山中先生，在下……”
“在下名井野，”那阴阳师开口道，嗓音倒是清澈明亮：“漩涡公子叫我井野即可。”
“井野先生，请您来、是希望您帮我解开初梦。”鸣人难得的谨慎认真起来。
井野微微一笑：“了解。还请公子将梦境细述一遍。”
鸣人清了清嗓子，组织好词句方才开口：
“在梦里，是个月夜，我坐在厢房内，四周全是竹林，还能听见蝉的声音，以及很强烈的水声涌动。面前跪坐着一个白衣美人的背影……”
井野眯着天蓝色的眼瞳，倾听的同时细细思考着，然而眉头却渐渐蹙了起来。
“……莫非是厄之兆吧、井野先生？”鸣人见井野的神情愈发凝重，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的攥住了衣料。
“公子的体内栖有不祥之物。在下能够感觉到宅邸内的恶之气。”井野语气坚定。
不详之物？莫非就是那时所听闻的九尾妖狐？鸣人心里不禁咯噔一下。那害人性命的妖狐，当真寄宿于自己体内？
“不过……公子大可以放心，”井野放缓了语调：“公子所梦得的初梦，可以克制那个恶灵。”
“还请先生明示。”鸣人连忙俯身请教道。
“公子梦中所闻的水声，应当是海的声音。公子从小生长于京城内，许是从未见过海的吧？”井野问道。
鸣人点了点头。正如井野所说，他对于海印象，仅仅存在于儿时所见的水墨的画面。
“公子梦中所见的美人，正是未来要与您共度余生的伴侣。”井野娓娓道来：“并且若与其相守，日后命中便再无坎坷了。公子，此乃大吉之梦。还望公子早日寻得那位佳人呢。”
“共度余生的、伴侣……？”鸣人把井野的话重复了一遍，目光中掩不住的惊讶。
“正是。”井野微微垂首。
这梦果然不寻常。鸣人不禁默默惊叹，那样端庄清冷的美人，竟是将来要成为自己妻子的人。
送走井野之后，鸣人看着风吹着雪的阴天，久久无法平息那份奇妙的心情。
真想赶紧遇见那位美丽的姬君啊。虽然根本毫无线索，鸣人却被那样的幻象牵动，在心中暗自期待起来。交上好运，同时能够抑制那作怪的什么妖物。况且还有佳人陪伴身侧，真是再好不过了。
一定要找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佳人。鸣人望着屋外，欣然勾起了唇角。